2016年7月19日 星期二

地海六部曲1:地海巫師 正文 第十章 開闊海

此時港口已沒入視線之外,描摹在「瞻遠」上的雙眼被海浪沖得濕透,定睛注視著愈趨寬闊蒼涼的海洋。兩天兩夜後,這兩位夥伴已由易飛墟島渡海至索德斯島,百 哩的航程儘是惡劣的天氣與逆向的海風。他們在索德斯島的港口稍作停留,只把皮水袋裝滿水,添購一張塗抹焦油的船帆,遮蓋保護帆具,以免在這艘沒有甲板的船 上,受海水和雨水侵蝕。他們沒有事先備妥,是因為一般而言,巫師會藉咒語照料諸如此類的生活小節,也就是最常見、最起碼的咒語。的確,只要稍微費點魔法, 就能把海水變淡,省去攜帶淡水的麻煩了。但是,格得好像極不願意運用法術、也不願意讓費蕖運用法術,他說:
    「能不用最好。」他朋友沒有多問,也沒有爭論,因為海風開始注滿船帆時,兩人都感覺到一股寒如冬風的沈重壓力。泊口、海港、寧靜、安全,這些都在 身後,他們已經轉身,前往另一條路途,每件事情都危險重重,每項行動均具有意義。他們啟航前進的這條水路上,即使念持最基本的咒語,都可能改變機運,牽動 大量和運數的均衡:因為他們正朝向「均衡」的正中心,前往光明與黑暗的交會處。在這種負擔下旅行的人,不會隨意唸咒。

    由索德斯島再度出航,繞行島嶼沿岸,白皚的曠野沒入霧嵐層疊的山陵。格得又把船轉為向南,至此,他們已經進入群島區的大商賈不曾到過的水域,也就是陲區的極外緣。

    費蕖沒有詢問航線,他知道格得沒有選擇航線,而是往必要的方向而去。索德斯島在他們後面逐漸縮小黯淡,海浪在船首底下拍動,船隻四周儘是海水,蒼波萬頃,水天相連。格得問:「這航路前方有什麼島嶼?」

    「索德斯島的正南方沒有其他陸地。往東南方遠航的話,還可以碰到零星的小島:培拉莫、寇內、夠斯克,以及別稱『末境』的埃斯托威。再往下走,就是『開闊海』。」

    「西南方尺?」

    「羅洛梅尼島,那也是我們東陲的島嶼之一,附近有些小島,再過去一直要到南陲,才有一些島嶼:路得、突姆,以及沒有人會去的耳島。」

    「我們可能會去。」格得蹙眉道。

    「但願不要,」費蕖說:「大家都說那裡惹人厭惡,島上全是骨骸和怪物。水手都傳說,在耳島與遠叟島旁邊的海上,還可以看見一些別處看不到的星星,而且都尚未命名。」

    「噯,當年帶我到柔克島的那艘船上,就有一個水手就提過這件事。他還講到遙遠的南陲有一種『浮筏人』,一年只到陸地上一次,去砍伐大圓木,修建乘筏,其餘的日子,他們就在隨著海洋的浪潮漂流,完全看不見陸地。我倒想看看那些浮筏人的群落。」

    「我可不想,」費蕖笑道:「我只要陸地和陸地人:讓海睡在它的床上,我睡在我的床上。」

    「我希望我能看遍群島區所有的城市,」格得手執帆繩,眼觀蒼茫大海,一邊說道:「像世界的中心黑弗諾島、神話出生地伊亞島、威島的噴泉之城虛裡 絲,所有的城市和大島嶼,外緣陲區小島的奇異小城,我也想看看。我還想航行到最西邊的龍居諸嶼,或是北航進入浮冰區,直抵厚堅島。有人說,單單一個厚堅島 就比群島區全部的島加起來還大:不過也有人說,那裡只是暗礁、岩石和浮冰交雜相陳的地方。誰也不知道。我倒很想看看北方大海裡的鯨魚……可是我不能去。我 得去我該去的地方,背離所有明亮的海岸。以前我太心急,現在才會沒有多餘的時間。我把心中盼望的陽光、城市、遙遠的異域,都拿去換一丁點力量、一個黑影、 還有黑暗了。」於是,格得如天生的法師就,把他的恐懼和憾恨編成一首詩歌,那首簡短的哀歌,半頒半唱,不僅是為自己而編,連他的朋友也從《厄瑞亞拜行誼》 中摘取字句,做為回應:「噢,願吾重見明亮爐火、黑弗諾白塔……」

    他們就這樣沿著狹窄的航道,穿越廣袤無人的大海。當天所見,大多是一群群向南遊的銀魚,沒有半條海豚跳躍,也沒有海鷗、大型海雀、或燕鷗飛翔劃破 灰沈沉的天空。東方轉暗、西人漸紅時,費蕖拿出食物平分,並說:「這是最後的麥酒了。我要敬那位想到在寒冷的冬天娌,為兩個口渴的男人把酒桶放上船的人: 我妹妹雅柔。」

    格得一聽,馬上撇下陰鬱的思緒及凝望大海的目光,也誠摯地舉酒向雅柔致敬,或許還比費蕖更誠摯。一想到雅柔,格得的腦海便感受到她那帶著聰穎與童 稚氣息的甜美。她與他認識的人都不同。(格得認識什麼少女嗎?但他完全沒想過這一點。)「她就像小魚,一尾小鯉魚,在清澈的溪河中游著,」格得說:「看似 一無防衛,但誰也無法捉住她。」

    費蕖聽了,微笑著注視格得,「你真是天生的法師,」他說:「她的真名就叫『可絲』。」「可絲」在真言裡的意思就是「鯉魚」,格得也知道,所以這件事讓他喜上心頭。但過了一會兒,格得低聲說道:「或許你不應該把她的真名告訴我。」

    費蕖倒不是輕率出口的,所以他回答說:「把她的名字告訴你,就像把我的名宇告訴你一樣安全。再說,我還沒講出來,你就已經知道了……」

    西邊由紅轉淺灰,再由灰轉黑,海天已一片漆黑。格得伸展身體,用羊毛和毛斗篷裹著,在船底睡覺。費蕖手執帆繩,輕聲唱著《英拉德行誼》中的句子。 那首詩歌講述那位世稱「純白」的莫瑞德法師如何駕馭那艘無槳長船,骯抵索利亞島,在春天的櫻桃園邂逅葉芙阮的事跡。故事還沒講到悲慘結局時,格得就睡著 了。後來講的是兩人的愛情、莫瑞德的死、英拉德毀滅、巨大嚴酷的海浪淹沒索利亞島的櫻桃園。將近午夜,格得醒來看守,換費蕖睡覺。小船在洶湧的大海上疾 駛,避開吹入船帆的強風,逕自航越夜晚。但烏雲滿佈的天空已漸開朗,黎明不到,一輪淡月就已在向褐色的雲層間,散發著微弱的光。

    「月亮在漸蝕。」費蕖在黎明時醒來,喃喃說道;不一會兒,冷風就停了。格得仰望著那白色的半圓,在光線逐漸微弱的東邊水面上方,卻沒說什麼。冬至 後第一次朔月叫做「休月」,與夏季圓月節和長舞節日相反的兩極。休月對旅人和病人都不吉利;小孩也不會在這一天授與真名;這一天不唱頌英雄行誼、不動刀 劍、不磨鋒口、也不立誓。這是一年的暗軸日,諸事不宜。

    駛離索德斯島三天復,他們跟著海鳥及海上漂流物,一路來到了培拉莫島,培拉莫是個高高隆起於灰茫高浪中的小島,島上居民講赫語,但有他們自己獨特 的方式,連費蕖聽起來都感覺奇怪。兩個年輕人從培拉莫上岸找淡水,並脫離海洋稍事休息。起初,他們受到艮好的款待,當中含有驚奇與騷亂。這島嶼的首要城鎮 曾經有個術士,但是他發瘋了,只會說有條大蛇正在吃培拉莫島的地基,因此,島嶼不久就會與各個泊口截斷,像船一樣漂洋,漂流到世界邊緣。剛開始,這位術土 慇勤接待兩個年輕巫師,可是談到那條大蛇時,他就漸漸懷疑地斜眼看著格得;後來甚至當街奚落他和費蕖,指稱他們是間諜,是海蛇的僕人。之後,島民也開始冷 眼惡語相向,畢竟,術士雖已發瘋,卻終究是他們的術士。所以,格得與費蕖沒有久留,天黑以前就動身離開,一路向南方與東方行駛。

    航程中,不論日夜,格得都沒有談起黑影,也沒有直接提到這趟追尋之旅。至於費蕖所提的問題,最接近的也只是(在他們行駛的航線愈來愈遠離熟悉的地 海諸島時所問的):「你確定嗎?」對這問題,格得只回答:「鐵能確定磁石在哪裡嗎?」費蕖點點頭,兩人繼續前航,誰也沒有多說。不過,他們偶爾倒是會談起 古代法師用過的技巧和策略,因而找出有害力量與存在的隱藏名字:帕恩島的倪苒格如何偷聽龍的閒談,而得知黑法師的名字;莫瑞德又是如何在英拉德島的戰場 上,看到敵人的名字被雨滴寫在灰塵中。他們也談到尋查術、召靈術、遠有那些只有柔克學院的形意師傅才能問的「適當問題」。但格得常在最後低聲呢喃:「要聆 聽,必先靜默……」這是歐吉安在很久以前的一年秋天,在弓忒山上告訴他的話。格得講完後便陷入沈默和沈思,一個鐘頭接著一個鐘頭凝望航線前方的大梅。有時 候,費蕖彷彿覺得他朋友已經跨越未來的海浪、哩程和灰暗的日子,見到了他們追尋的東西,也見到了這趟旅程的黑暗盡頭。

    他們在惡劣的天候中航經寇內島與夠斯克島之間,雨霧交加中,他們看不見這兩座小島,第二天才曉得他們已經通過了,因為他們看見前方的小島上有峭 壁,一大群海鷗在上方盤旋飛翔,嗷叫聲從遠方的海上就可以聽見。費蕖說:「依外形來看,那一定是埃斯托威島,『末境』。這座島在地圖上的東邊和南邊都空無 一物。」

    「但島上的人或許知道更遠的陸地。」格得回答。

    格得的口氣帶著不安,費蕖乃問道:「你為什麼這麼說?」格得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仍然猶疑怪異。「不在那裡,」他凝視前方的埃斯托威,把那座島看穿,看透。「不在那裡。不在海上。不在海上,在陸上。哪一塊陸上?在開闊海的源泉之前,超越起源,在日光大門之後……」

    說完,格得陷入沈默。等他再度開口時,聲音才恢復正當,宛如剛擺脫某個咒語或視象,而且已經記不清楚了。

    埃斯托威的港口位在島嶼北岸的一處河口,兩邊是磷峋的高巖。鎮上的房舍一律面向北方與西方,好像表示這個島嶼雖然地處偏遠,但面孔永遠轉向地海,朝向人類。

    在沒有船隻敢在附近海面活動的季節,有陌生人抵達埃斯托感,自然引起了騷動和驚慌。婦女全待在用枝條搭建的小屋裡,窺看門外動靜;小孩藏在婦女的 裙子背後。兩名陌生人由海岸上來時,婦女都害怕得退到小屋的陰暗處。衣衫襤褸,勉強抵擋寒冷的男人,嚴整地把費蕖與格得團團圍住,每個人手裡都握著石製短 斧或貝制短刀。可是,一旦恐懼消退之後,他們便熱烈歡迎這兩位陌生人,並且問個不停。很少有船隻來到他們島上,連索德斯島和羅洛梅尼島的船隻也很少來。他 們沒有東西可以交易青銅或上等器皿,甚至連木材也沒有。他們的船隻是用蘆葦滅成的輕便小舟,要是能夠搭乘這種小舟到夠斯克或寇內島,就是勇敢的水手了。他 們就在此處孤伶伶地世居在各種地圖的邊緣上。他們沒有女巫也沒有術土,而且好像沒認出象徵這兩位年輕巫師身份的手杖,他們欣羨那兩隻巫杖,僅因為是以木頭 這種珍貴的材質製成。他們的首長或島主非常年老,全島唯有他見過群島區出生的人。因此,格得對他們而言是個奇景,那些男人回家把兒子帶來瞧瞧這個群島人, 好讓他們年老時仍記得他。他們不曾聽說弓忒島,只聽過黑弗諾與伊亞,還錯把格得當做黑弗諾的領主。格得盡力回答連自己也沒見過的白色之城的問題;但是到了 傍晚,他開始浮躁不安,等到大塚擁擠地在宿處的火坑四周圍坐,用僅有的燃料羊糞和草捆燃燒而產生的熏臭溫暖中,他才終於問村民:「你們島嶼的東邊是什 麼?」

    大家都沈默,有的人咧嘴而笑,有的人神情凝重。

    老島主回答:「海洋。」

    「再過去沒有陸地?」

    「這裡是『末境』,再過去沒有別的陸地,只有海水一直延伸到世界的盡頭。」

    「爸,這兩位是智者,」一名較年輕的男人說:「他們是水手、航行家,說不定他們知道我們不知道的陸地。」

    「這塊陸地的東邊沒有陸地。」老人說道,他久久注視著格得,也沒有對他多說。

    兩個夥伴當天晚上睡在煙熏而暖和的宿處。天還未亮,格得就搖醒朋友,低聲說道:「艾司特洛,起來了。我們不能待下來,得走了。」

    「幹嘛這麼快走?」費蕖睡意濃濃地問。

    「不快,已經晚了。我跟得太慢,它已經找到逃避我的路,而且要藉此致我於死。決不能讓它逃走。不管多遠,我都一定要跟著他。要是我跟丟了,我也會迷失的。」

    「我們到哪裡去跟?」

    「向東,快。我已經裝滿水袋了。」

    兩人離開宿處時,村民都還沒有醒來,只有一個嬰孩在某間小屋的黑暗中哭了一會兒,之後又歸復沈寂。兩人就著暗淡的星光,尋路往下到溪口,把牢繫在岩石石堆中的「瞻遠」解開,推進漆黑的水中。於是,他們就在休月的第一天日昇之前,由埃斯托威島啟程東行,進入開闊海。

    當天天空晴朗無雲。冷冽的自然風一陣陣由東北方吹來,但格得早已升起法術風,自從離開手島以後,這是他第一次運用法術。他們朝東方疾駛。陽光照耀 海浪,船隻飛奔造成潑霧巨浪,他們可以感覺船隻與拍打的大浪一同哆嗦。但這條船不負建造者的承諾,勇猛前行,而且與柔克島任何一艘用法術編構的船隻一樣, 能誠實不欺地回應法術風。

    那天早上,格得完全沒有說話,只有持咒更新法術風,保持船帆的力道。費蕖則在船尾補眠,雖然睡得不安穩。中午,他們吃東西。格得頗為節省地分配食物,此舉含意明顯,兩人嚼著鹹魚和小麥駢,誰也沒說什麼。

    整個下午,他們向東破浪前進,完全沒有轉向或減慢速度。有一次,格得打破沈默,說道:「有些人認為外緣陲區以外的世界全是沒有陸地的大海。但有些人卻想像,在世界的另一面還有別的群島區,或其他尚未發現的廣大土地。你贊同哪一方?」

    「在這個時候,」費蕖說:「我贊同世界只有一面;要是航行過遠,那個人就會跌出邊緣。」

    格得沒有笑,他已經完圭失去歡欣了。「誰曉得在那裡會碰到什麼?不會是我們這種一直守著自己的海岸和灘頭的人。」

    「曾有人想要尋找答案,卻還沒有回來。也沒有船來自於我們不知道的陸地。」

    格得沒有回答。

    整天整夜,強大的法術風都載送他們凌越大浪,向東前進。格得由日暮一直看守到黎明,因為夜間,那股牽引或驅迫他的力量增強了。他一直觀看前方,雖 然在無月的夜晚,他的眼睛和船首兩旁所畫的眼睛一樣,都看不到什麼。破曉時,他黝黑的面孔因疲倦而蒼白,而且冷得全身縮成一團,幾乎無法舒展身體休息。他 無力地對費蕖說:「艾司特洛,法術風保持由西向東吹送。」講完便睡了。

    太陽沒有升起,不久,雨水由東北方斜打船首。那不是暴風雨,只是冬季漫長寒冷的風雨。不一會兒,這條開放的船裡,所有的東西都濕透了,縱然有他們 買的焦油帆布遮蓋也沒有用。費蕖覺得自己彷彿也透濕到骨子裡;格得則在睡眠中打著哆嗦。狂暴的風挾帶著雨不停吹來,費蕖基於對朋友的同情,也可能是同情自 己,企圖稍微轉移風向,但儘管他聽從格得的意志,可以保持強大穩走的法術風,他的天候術在距離陸地這麼遠的海上,力量卻很小,開闊海上的風並不聽從他的咒 語。

    見此,一股恐懼爬進費蕖心中,他開始懷疑,要是他和格得繼續一直遠離人類居住的陸地,他們還能剩下多少巫術力量?那天夜裡,格得再度看守,整晚都 保持船隻東行。天亮時,自然風不知何故減弱,太陽有一陣沒一陣地照射;但洶湧的大浪翻騰得異常高昂,使得「瞻遠」必須傾斜,爬上山丘般的浪頭,懸在山巔, 繼而突然陡落,下一波浪來再爬上去,再下一波,再下一波,了無止境。

    那天傍晚,費蕖在長久的沈默之後開口了。「我的朋友,」他說:「有一次,你好像很肯定地說過,我們最後一定會到達陸地。我不懷疑你的遠見,但照這 情況看來,那恐怕是個幌子,是你追隨的東西製造出來的騙局,誘使你前進到一般人無法航行的海洋。因為一到陌生的奇異海域,我們的力量就可能改變而減弱,但 黑影卻不會疲累、不會飢餓、不會溺斃。」

    他們倆並肩坐在船樑上,但格得卻好像由遠處越過深淵,注視費蕖。他的雙眼憂慮不安,回答相當緩慢。

    最後他說:「艾司特洛,我們很靠近了。」

    聽格得這麼說,費蕖明白事實如此,不由得害怕起來。但他卻把一隻手放在格得肩上,說:「嗯,那就好,那就好。」

    當天晚上,仍由格得看守,因為他無法在黑暗中成眠,到第三天早上他仍然不肯睡。他們依舊不停地越海疾駛,費蕖訝異格得的力量居然能一個鐘頭接著一 個鐘頭地操作強大的法術風,因為在這開闊海上,他只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削弱,不聽使喚。他們繼續前進,前進到好像連費蕖也漸漸認為格得說過的話會應驗,而 他們正前往海烊的源頭之外,向日光的大門背後東行。格得在船裡保持向前,始終注視著前方。只不過,他現在不是看著海洋——或者說,不是費蕖所見,海浪淘淘 直達天際的海洋。在格得眼裡,蒼茫的大海和天空被一層黑暗的幻象覆蓋遮蔽住,而且黑暗一直擴大,遮蔽物一直增厚。費蕖完全看不到這景象,只有在注視朋友的 面孔時,才會剎時見到那層黑暗。他們繼續前進,不停前進。雖然同一股風載送同一條船的兩個人,但彷彿費蕖藉自然風向東,而格得卻獨自進入一個沒有東方西 方、日昇日落、星起星沈的領域。

    格得突然在船首站起來,出聲唸咒,法術風於是止息。「瞻遠」失去航行的方向,就像木板一樣,在澎湃的波濤上高舉又落下。自然風儘管照舊由北方強勁吹來,船帆卻松垂下來,沒有動靜。船懸在波浪上,任由海浪大幅緩慢擺動而搖晃,但未朝任何方向前進。

    格得說:「把船帆降下來。」費蕖迅速照辦。格得自己則取槳安入槳座,弓身划槳。

    費蕖極目四望,只見巨浪淘天翻地,他不瞭解為什麼現在要划槳前行。但他靜靜等候,不多時,他注意到自然風漸漸轉弱,巨浪慢慢減少,船隻起伏也愈來 愈小,最後,海水幾乎靜止,船隻好像在格得有力的划槳動作下前進,水面幾乎靜止不動,就像在陸閘拗谷裡。儘管費蕖看不見格得所見,但他在格得划槳的空隙之 間,不斷從格得的肩膀上方看去,想知道船的前面到底有什麼。靜止的星辰下,費蕖雖然看不見那些黑暗的斜坡,但他運用巫師之眼,漸漸看到船隻四周,有股黑暗 在波浪凹陷處膨脹,還看到巨浪被沙子噎住,越來越低緩。

    把開闊海變成有如陸地,若這是幻象魔術,可真神奇得難以置信。費蕖努力集中智力和勇氣,開始施展揭露術,他在每個緩慢音節的字間,注意這片汪洋離 奇乾涸淺薄的幻象是否改變或動搖。但什麼也沒變!雖然揭露術只對視覺揭露真相,不影響運作中的魔法;但或許是這個咒語在此地無效。也或許根本沒有幻象,而 是他們已經到了世界的盡頭!格得沒有注意這些,他越劃越慢,並回頭瞻顧,在他看得見的海峽、礁石、沙洲之間,小心選擇路線。在龍骨的拖曳下,船身也隨之震 動。龍骨下是遼闊深邃的大海,他們卻觸礁了。格得拉起槳座中的槳,由於四周沒有其他聲音,那卡嗒聲聽起來恐怖異常。所有的海聲、風聲、木頭聲、帆聲,都已 遠離,消失在廣闊深奧,可能永世不曾打破過的寂靜中。船隻靜止不動;沒有一絲微風;海洋已轉為沙粒,幽暗沙靜;萬物在黑暗的天空下,在乾枯虛幻的地面上, 均固定不動。極目所見,地面向四方不斷延伸,最後都聚瓏在船隻周圍的黑暗之中。

    格得站起來,拿著巫杖,輕輕跨越船邊。費蕖以為他會看見格得跌倒,沉入那片必定僭藏在枯乾朦朧的罩紗後的大海,雖然罩紗把海水、天空、光線都隱藏 起來了,但他肯定那後面是大海。但大海己不復存,格得是步行離船的,深暗的沙子在他走過的地方留下足印,而且在他的腳下小聲作響。

    格得的巫杖開始發光,那不是假光,而是清晰的白色光照,很快就變得明亮異常,使格得握著耀眼木杖的手指也隨之泛紅。

    他大步向前,遠離船隻,但沒有方向。這裡沒有方位,沒有東西南北,只有向前和遠離。

    在後面觀看的費蕖眼中,格得承載的光亮宛如一大顆緩媛穿越黑暗的星星,周圍的黑暗逐漸濃黑密集。格得所見亦如是。他藉著光芒,始終望向前方。一會兒,他見到光亮的模糊邊緣有個黑影,正越過沙地向他靠近。

    起初它沒有形狀,但在靠近的途中,漸漸有了人的外形。那似乎是個老人,蒼白而嚴厲,朝格得走來。可是,雖然格得看這人形依稀像他的銅匠父親,但他 也看得出來,這人形是個年輕人,而非老人。那是賈似珀,傲慢、俊美、年輕的臉龐,灰斗篷上有銀色扣環,步伐大而僵硬。他那怨恨的表情穿透黑暗廣佈的空氣, 直盯著格得。格得沒有中止前進的腳步,只是放緩步調。格得一邊向前,一邊把巫杖舉高些。巫杖更為明亮了,在手杖的光照下,賈似珀的相貌由那個趨近的形體掉 落,變成了沛維瑞。但沛維瑞的臉孔腫脹而蒼白,像是溺水的人,還怪異地伸出一隻手來,像在招手。雖然兩人間僅有數碼之遙,但格得仍然沒有停步,繼續向前。 這時,面對他的東西整個改變,有如張開巨大的薄翼,向兩邊伸展、翻動、脹大、縮小。霎時,格得由此看出史基渥的白臉孔,接著是一雙混濁瞪視的眼睛,然後突 然又變成一張他不認識的恐怖臉孔,不知是人還是怪獸,長著翻翹的嘴唇和眼睛,眼睛像果核返回幽黑的空洞中。

    格得見狀,便將巫枚舉高。巫杖的光芒,亮得教人吃不消,照耀出白花花、亮澄澄的光,足以逼近及挖鬆最古老的黑暗。在這片光照中,所有人形一概脫離 那向格得走來的東西。那東西於是緊縮變黑,改用四隻有爪的短腳爬越沙地。但它繼續朝格得靠近,並舉起一個不成形的大鼻子,沒有唇、耳、眼。等到鼻唇眼耳都 聚攏時,在巫杖白亮的法術光照中,它變成一團漆黑,奮力使自己直立。寂靜中,人與黑影迎面相遇。雙方都停步了。

    格得打破萬古寂靜,大聲而清晰地喊出黑影的名字;同時,沒有唇舌的黑影,也說出相同的名字:「格得。」兩個聲音合為一聲。

    格得伸出雙手,放下巫杖,抱住他的影子,抱住那個向他伸展而來的黑色自我。光明與黑暗相遇、交會、合一。

    遠遠的沙地上,費蕖透過昏暗的微光畏懼地觀看,在他看來,格得好像被打敗了,因為他看到清晰的光亮減弱漸暗。這時,他心中充滿憤怒和失望,立刻跳 到沙地上準備協助朋友,或與他同死。他在乾燥陸地的空蕩微光中,跑向那個微小漸弱的微光。可是他一跑,沙地頓時在他腳下治陷,他有如在流沙中掙扎,在沈重 的水流水奮進,直到一聲轟然巨響,燦爛的日光,冬天的酷寒,海水的苦鹹又重現之後,世界恢復了,他也在湍急、真實、流動的海水中翻滾。

    不遠處,船在灰茫的海浪上搖晃,裡面空無一物。費蕖看水面上沒有其他東西,洶湧的浪頭拍打水花滲入他眼中,遮住了視線。他不是游泳好手,只能盡全 力掙扎回到船邊,爬進船裡。咳嗽之餘,他還設法拭去從頭髮流下來的海水。他絕望地四顧,不曉得看哪個方向才好。最後,他看到海浪中有個黑黑的東西,遠遠地 就在剛才的沙中——現在是洶湧的海水。他跳到槳座,用力劃向他的朋友,然後抓住格得的兩隻手臂,把他拉上船。

    格得一臉茫然,兩眼呆滯,彷彿什麼也沒看見,但身上看不出有任何傷口。他那支黑色的紫杉巫杖已全無光亮,但他仍緊握在右手,不肯鬆開它。他筋疲力 竭,身體濕透顫抖,一句話也沒說,只管走去頂著桅桿,縮起身子躺下,也不看費蕖。費蕖升起船帆,把船隻轉向,迎著東北風。就在航線的正前方,日落處的天空 轉暗,海灣射出湛藍的光芒,新月在雲層間閃亮,至此,格得上重新看見這世界的東西。那彎角似的象牙色新月,反射著太陽光,照亮幽黑的海洋。

    格得抬起臉,凝視西天那個遙遠明亮的新月。

    他凝視了很久,然後起身站直,如戰士握持長劍般,以雙手合握巫杖。他看看天空、海洋、頭上方那飽滿的褐色船帆,與他朋友的臉。

    「艾司特洛,」他說:「瞧,完成了,過去了。」他笑起來。「傷口癒合了,」他說:「我現在完整了,我自由了。」說完,他弓身把臉埋在臂彎裡,像小男孩般哭泣起來。

    在那一刻以前,費蕖一直提心吊膽看著格得,因為他不清楚在那黑影的沙地上,到底發生了什麼事。他也不知道與他一同在船上的是不是格得,所以一連好 幾小時,他一直把手放在錨上,隨時準備鑿穿船板,在途中把船沈入海裡,不要把邪惡的東西帶回地海任一港口,因為他擔心邪惡的東西可能己借用格得的外貌和形 體。這時,他看看他朋友,聽見他說話,疑慮一掃而主。而且他漸漸明白真相,明白格得既沒有輸,也沒有贏,只是以自己的名字叫出黑影的名字,藉此使自己完 整,成為一個人:一個瞭解整體真正自我的人,除了自己以外,他不可能無任何力量利用或佔有,因此他只為生活而生活,絕不效力於毀壞、痛苦、仇恨或黑暗。那 首最古老的詩歌《伊亞創世歌》中,說:「惟靜默,生言語,惟黑暗,成光明,惟死亡,得再生:鷹揚虛空,鐵兮明兮。」費蕖一邊維持船隻向西航行,一邊把這首 歌唱得響徹雲霄,冬夜的寒風由開闊海吹打兩人的背後,但歌聲在他們前方奔馳。

    他們去時航行八天,回程八天,才頭一次看見陸地。這段期間,他們好幾次得運用法術把海水變甜,裝滿水袋;他們也釣魚,但儘管高念漁夫咒語,漁獲還 是很少,因為開闊海的魚不知道自己的真名,所以也聽不懂法術。等到沒剩多少東西可吃,只有幾小片煙燻肉時,格得想起他從爐裡偷餅時,雅柔說過,等他在海上 挨餓時,會為曾經偷餅吃而懊悔。可是,肚子雖然餓,這記憶卻使他開心。因為她也說過,格得會與她哥哥再回家來。

    法術風只載送他們東向三天,但他們卻花了十六天西行返塚。不曾有人像艾司特洛與格得這兩位年輕巫師一樣,在冬季休月日駕駛開放式漁船,遠航至開闊 海再返回。他們回程沒有遭遇暴風而,而是穩穩當當利用羅盤和托貝仁星,駕船取直於較去程稍微往北的航線。因此,他們不是由埃斯托威回來,而是經過在看不見 遠托利島和斯乃哥島的情形下,經過這兩座島嶼,這兩座島是狗皮墟島最南角的外海中,最早升起的陸地。在海浪上方,他們看見岩石懸崖突起如堡壘,海鳥在浪花 上遨翔,小村的鐵煙藍藍地在風中飄散。

    從那兒返回易飛墟島,航程就不遠了。他們在落雪前的幽靜傍晚駛入意斯美海港,把「瞻遠」這條載他們去死亡國度海岸又返回的小船繫好,穿過窄街回到巫師的家。他們踏入屋簷下的火光和溫暖時,心情非常輕盈,雅柔開心呼叫著跑出來迎接他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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